30多年前,承德市丰宁满族自治县北围子小村。流动到村里演出的戏班子,搭了简陋的舞台,唱腔一起,台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陷入痴迷。
30多年后,少年成为国家一级演员,手握中国戏剧梅花奖,他到国家大剧院为国家领导人演,也到田间地头的简易舞台上给老乡演。
他是河北梆子剧院邱瑞德。他说,心里揣着舞台,在哪都是演员。
大主角从小山村来
台前,灯光、掌声。幕后,台词不停背,唱腔反复练。
这是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国家一级演员邱瑞德的日常。
截至今年4月23日,邱瑞德主演的河北梆子《李保国》,已经足足巡演了180场。而这幕两个多小时的大戏搬上舞台演出前,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排练。
“一般两个半小时的大戏,至少三个月的排练时间。”邱瑞德说,2016年12月23日剧院建组,2017年1月18日就要在石家庄人民会堂演出。
此时的邱瑞德已经手握中国戏剧梅花奖,但看到孙德民写的《李保国》剧本后,邱瑞德感动地拍打着剧本在屋子里来回转,“我要把自己变成老农民,把老农民变成我,把论文写在太行山上……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从农村长大,知道农民的苦,所以,我要演,还要演出彩儿!”
邱瑞德住在石家庄东二环附近,到建设大街?;房诘暮颖卑鹱泳缭海疃嘁簿?0来分钟,可为了把这点时间省出来,他搬进了剧院。
32页的剧本,邱瑞德翻看的有点烂,一睁眼就是台词唱腔,半夜醒来,抓过剧本再看两眼。
2017年1月18日,第一场演出如期进行。谢幕时,很多观众站起来,把俩手拍得通红。
《李保国》巡演过程中,来到李保国生前曾工作过的邢台内丘县岗底村上演。台上不少观众都曾听过见过李保国的人,听过他的课,通过他教授的技术脱贫致富,听着看着,他们掀起衣服擦起眼。
岗底村党支部书记和李保国的爱人郭素萍在谢幕后上台时,握着话筒的手颤抖了一分多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郭素萍评价,“这个戏演的太到位了,他(李保国)就是那样一个人。”
邱瑞德也是那样一个人。
他要唱的戏,就一定要唱成。
时光倒回到1983年。丰宁大滩镇学堂营村北围子小村来了一个戏班子,13岁的邱瑞德第一次看到穿着花红柳绿的戏服涂抹着浓重油彩的演员,他蹲在台前等开演。
他至今清晰记得这一场演的是《算粮登殿》,演员一开腔:薛平贵改扮了小兵模样……就把邱瑞德惊住了。
“当时没有电视,戏班子带给村里孩子的就是一片新天地?!鼻袢鸬禄匾洌钒嘧釉谒掖罨锝杷薜?天,他帮人家打水、收拾道具,“就琢磨着能不能跟着他们一块去演戏?!?/p>
多一个不会唱戏的人吃白饭,戏班班主当然不答应。软磨硬泡也不行。
但是邱瑞德的心里种下了要学戏的草。
没多久,另一个戏班子又来村里演戏,这回唱的是《蝴蝶杯》。邱瑞德陷入回忆,目光飘远,他手指敲打着桌子,清唱了两句,“忽听得桥楼上响起更点……”
邱瑞德说,当时走乡串户的戏班子,是农村贫瘠文化的一眼清泉。但在他感觉,那些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喜欢上台、喜欢那唱腔、喜欢那身段、喜欢那装束。
邱瑞德要学唱戏。
他找了张百万乡河北梆子剧团、又找杨木栅子乡河北梆子剧团,这两个都是当地的私人剧团,听说剧团到邻村唱戏,他也追过去磨。后来村里又来了丰宁县河北梆子剧团,他又追着人家问,能不能收他当团带学员。
“好几里地,都是走着去,也不知道那会靠的什么劲头?!鼻袢鸬禄叵肫鹄匆残Γ还乃甑纳倌?,就这么有主意。
五六趟下来,几个地方都回绝,邱瑞德为表明决心,干脆从初中退学回家,“你不让我学戏,反正书我也不念?!鼻袢鸬戮驼庋图依锝暇ⅰ?/p>
邱瑞德的父亲也生气,为惩罚他,每天让他干最脏的农活,“打扫猪圈,地里从种到收那一套活儿,每一样儿我都干过?!?/p>
1985年,经亲戚介绍,张百万乡河北梆子剧团终于同意让邱瑞德这个“大龄青年”去试试。他带着半口袋面,一桶菜籽油,揣着十元钱,第一次坐上了班车,也第一次走出了小村。
那时候他已经17岁,过了练功的最好年纪。
台下十年功的背后
一个好的演员,总能让观众察觉不到角色和本人的分割。
2015年,邱瑞德以《六世班禅》剧目参评中国戏剧梅花奖,并问鼎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
这部剧以1779年,六世班禅额尔德尼东行朝觐,到避暑山庄为乾隆皇帝祝寿为背景,记录了班禅突破重重阻力,历时一年终于东行到达避暑山庄的伟大行程,展示了六世班禅作为一代活佛博大的精神世界和丰富的内心情感。
如此磅礴的主题,如何通过河北梆子的慷慨悲歌来体现?复杂的人物内心,又通过什么样的肢体言语来传达?
当邱瑞德拿到这个本子的时候,他也陷入了这样的思考:过去二十多年,剧团演出的大多数是传统剧目,比如《大登殿》、《白蛇传》,人们看到演员形象甚至就能想到接下来的唱腔唱段,老师傅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表演方法也仅仅是细节或个别唱腔上的小修小改。
这部新剧目到底该怎么演?
邱瑞德先住到了承德普陀宗乘之庙,去近距离触摸角色。
“班禅形象从来没搬上过戏曲舞台,而且班禅穿僧衣、戴僧帽,传统戏曲的髯口、长袍水袖、程式全都用不上?!鼻袢鸬滤怠?/p>
从早课到内经,从走路到说话神态,僧人的一举一动,邱瑞德都要学,他甚至观察到袈裟怎么穿,哪一层在哪一层之外,如何叠加,以及手中念珠的持法。
小小的袈裟,被邱瑞德添加到班禅的喜怒哀乐中,“表达班禅态度决绝,就用甩袈裟?!?/p>
这才有了谢幕之后,很多观众直呼:这演员就是班禅!
这也有了2015年,这部剧还获得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银奖榜首、河北省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特等奖、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这不是一次偶然。
从进入张百万剧团的那一天起,邱瑞德就把戏台当成了人生的舞台。
回想起1987年第一次上台,在剧团打杂小半年的邱瑞德,要扮演只有4句词的花脸包公,但他“激动地在后台背了一遍又一遍?!?/p>
这次上台是因为原定的演员不来了,但机会也不是凭空掉下来。一起进入张百万剧团的十六个年轻人,并不会全留下,邱瑞德是零基础,怎么办?
练。
早起练,晚上练。到后山吊嗓子,在前院练压腿?!袄舷缂业拇疤ǎ梦已雇妊钩鲆桓?厘米深的小坑。”1996年,邱瑞德还回去专程看了看这条小坑,“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有亲历者才知道,这是多少辛苦多少汗?!?/p>
1990年,邱瑞德和全省1000多名戏曲演员竞争河北省艺术学校的招生名额,拿着录取通知书报道那天,第一次看到学校练功房软软的毯子,邱瑞德跪上去摸了又摸。
可一开课,邱瑞德就懵了:全班40来人,几乎都是来自全省各剧团的尖子生。他的唱、舞、念,门门倒第一。
“来之前,家里卖了两个大牲口,又贷了款,凑够了一年一千多元的费用?;厝?,没脸,不回去,跟不上班?!鼻袢鸬鲁畹厮蛔?,怎么办?
练。
3年求学生涯,班里一年一次的春游,邱瑞德一回也没参加过,周六日更没放过假。他的日常,最远就到学校大门口几百米的拉面摊要一碗拉面解解馋,其余时间就闷在练功房,一遍遍,一遍遍,一遍遍。
舞台在哪 心就在哪
4月24日,邱瑞德又要下乡演出了,这回是到邢台宁晋县唐邱村表演传统剧目《宝莲灯》。到基层演出,来来回回都是大巴车,吃饭住宿都在村里解决,已经是戏曲圈的“腕儿”,邱瑞德为什么还要亲自参加这样的表演?
要知道,邱瑞德登上过国家大剧院,梅兰芳大剧院,给国家领导人演过,也给高校师生演过。他受到过国家领导人习近平的接见,也在燕山大学被全体师生起立鼓掌,还在沧州大剧院被素不相识的观众带泪拥抱。
邱瑞德这样说,“我从山沟子走来,深知农村多需要文化演出。老百姓愿意看到一场场脸对鼻子的表演。不管到哪演,观众往跟前一坐,音乐一起,我就能马上进入角色?!?/p>
去年夏天,特别热。邱瑞德到外地巡演《李保国》,画一次妆要一个多小时,在后台候场的功夫,汗水把妆弄花了,“我看看还有点时间,就赶紧洗了再画一遍?!鼻袢鸬滤?,农民看到一部现场演出没有城市方便,他要把最好的表演状态拿出来,一点也马虎不得。
一场接一场的演,邱瑞德最长的一次在外头巡演了三个多月,问他重复表演同一个剧目是否也会疲惫,他又笑了,“会啊,戏曲演员也是血肉之躯,但你把这当事业,你心里揣着戏,揣着观众,化好妆的一刻,你就不是你了。”
把唱戏当事业,是邱瑞德早年深刻体会过唱戏的机会来得太难。
当年,好不容易在张百万剧团留下来,除了管吃住,是没有工资的。邱瑞德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家里姊妹6个,日子不好过,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连个换洗衣裳都没钱买。
剧团每年两次扣箱,一是农民忙于农活,一是冬天寒冷没人看,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邱瑞德就到处打工挣钱。
他烙过天津卫的大饼,搬过北京城的砖,“手指头让砖头磨的指纹都没了?!彼沟揭患伊陡殖У惫止ぃ桓霭嘁?4小时盯着,累极了,就蜷到锅炉房打个盹儿。
从外面打工挣点钱,拿回去在戏班子里继续学戏继续演。
一到戏班子快开演了,他就收拾收拾回剧团。
在搬砖工地,包工头嫌他干得短不给结钱。邱瑞德说,我得回去唱戏。包工头不信,邱瑞德现场来了一段,包工头听完不仅结了80元的工钱,还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好好唱,唱出名了,以后我去看?!?/p>
在钢厂,刚干了一个月,和他交班的工人眼睛就被碰伤。邱瑞德手心发凉,“这要是坏了眼睛,以后怎么唱?”他钱也没要,辞了钢厂。
一直到1988年,邱瑞德成了杨木栅子剧团的“角儿”,一个月能挣300元钱,他还要趁剧团扣箱时外出打工挣钱。
就连收到他朝思暮想的丰宁县河北梆子剧团扣大红公章的邀请信,也是在他外出打工刚回到村里的一天。
那是1989年,已经在剧团挑大梁的邱瑞德,以《断桥》作品参加承德市戏曲汇演,并拿到了优秀奖,丰宁县河北梆子剧团向他发出“呼唤”。
1993年科班毕业后,邱瑞德终于可以全职唱戏,他表演过的剧目已经多的数不清了,《南北和》、《辕门斩子》、《卧虎令》、《宝莲灯》、《蝴蝶杯》、《王宝钏》……
很多票友喜欢邱瑞德,不仅因为他扮相俊美,还因为邱瑞德的演出“最舒服”。
河北梆子的流派划分并不明确,演员自我发挥的空间相对较大。这既是优势也是劣势,有人会固守上一辈的传统,也有人在创新中遗忘了古意。
邱瑞德也改戏,“一遇春风暖,多年的梦成真。”这句《李保国》中的唱腔,经过他和创作人的反复修改,加快了节奏,在“的”字上明显能感觉出来。
这对于外行基本听不出来的细节,有改的必要吗?
“有啊,改这一下更符合人物当时的心情,不那么拖,节奏明快?!鼻袢鸬滤灯鹣罚凵褚涣?,“每一个动作,每一段念白,每一场都是边演边琢磨,这是最好的了吗?还能不能改的更贴近生活,让观众听着耳朵更舒服?!?/p>
邱瑞德一脸真诚,在他的心里,舞台就是一生吧。